脑洞很大

-- Renais

他们也曾一起笑着,坐在高台上晃着脚,肩并着肩,仰头看并不如何澄澈的天空中掠过的飞鸟。

【利艾】偏轨(原作向)

之前利艾合志的文,原作向写的不好,整理文档时候发现了,放一下。

全文1w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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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轨》

文 | Renais


“那些日子,当你说晚安时,你尽量让那听起来不像告别。可往往那就是告别。”


X+1

醒来


艾伦睁开眼。

他又睡了很久。从窗外透进来朦胧的月光告诉他这是一个晴天,可他记得上次实验的时候还下着雨,天空都被厚重的乌云遮住,连点儿太阳光都没有。

新利威尔班把基地搬到了森林深处,是一个曾经废弃的村屋,看起来起码十年以上没人住过了。兵长没说是怎么搞到的,就让他们把这里收拾好,打扫到一尘不染。

他撑着床坐起身子,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是皮肤不是骨头——太好了。迷迷糊糊昏过去之前好像听见有人大嚷把他眼珠子拽下来了,还让他有些担心来着。

叮叮当当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混杂着饭菜的香气。一并传进来的还有人交谈的声音。实验开始后他三天两头的昏迷,和让、柯尼还有阿明他们一起住在男生房间实在不太方便。利威尔兵长就让他和自己住在一起。房间在走廊最深处,离厨房有些远,没办法听清楚外面在说什么。

艾伦从床上起来,穿好旁边椅子上放着的准备好的衣服。打开门。


韩吉·佐耶在崩溃的揪了头发半个小时之后,终于累了,趴在桌上一脸生无可恋,“不行啊,艾伦怎么就这样了呢!他可是人类的希望啊!我可不想看见埃尔文那副失望脸,吓死人了!”说着她打了个寒颤,把脑袋上顶着的窝揉的更乱了。

埃尔文被召去了王都。在尤弥尔被莱纳和贝尔托特带走后,阿明提出了用硬质化能力堵住玛丽亚之墙被撞开的洞的构想。虽然听起来有些惊骇,但不得不说,如果真的能实现,它是让人类离胜利前进一步的最好办法。后来在把希斯特里亚推上王位的过程中,在雷斯家的地下祭坛里艾伦终于第一次做到全身硬质化,算是证明了这个计划的可实现性。韩吉和埃尔文开始紧锣密鼓制定战略,为夺回玛丽亚之墙做准备。其中重中之重是艾伦能把这份力量用到什么程度。

可以说全人类的命运都压在了艾伦身上。

但半个月过去,就像是五年前没有人预见到巨人会以撞开玛丽亚之墙的姿态袭来,这次谁也没有预见到这个被称为「希望」的计划会被搁置下去——从雷斯家祭坛回来后,他们开始了新一轮的实验,可找不出原因,那个力量却像是突然消失了一样。艾伦无论怎么努力都再也无法复制那种全身硬质化的状态。并且几乎每次训练,都会耗费他全部的精力,在下一次之前要休息很久。

韩吉急得快把自己头发抓秃了。为了推动这个计划,她从王政府那里要了一大笔拨款。又通过萨克雷统帅签署紧急法案,从驻扎兵团和宪兵团征召过来一百多“新兵”,就是为了这个行动做准备。进展的这么不顺利实在出乎她的意料。


“韩吉。”利威尔打断她。

“干吗?”韩吉脑袋转过来。

“……分队长。”

韩吉一直是背对着走廊坐的,这一句又轻又平,听得她心尖儿一颤,扭过头,就见到艾伦垂着眉眼站在走廊里……被压抑落寞包裹着。在背后说别人正好被人听到是最尴尬的事,饶是韩吉也不例外,她蹭一下站起来,嘴角抽了抽,双手左右乱摆,“抱歉抱歉抱歉!!艾伦我瞎说的,我知道你已经很努力了啊——!”

利威尔端着盘子过来给她一脚。“行了,闭嘴吧。艾伦你过来,别听她瞎说。”


艾伦坐到利威尔旁边,接过对方递来的面包。“没事,韩吉小姐。”他咬了口,“是我没做到。”

“艾伦……”韩吉尴尬的很,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坐下来,有些颓丧。艾伦压力很大。她其实知道的。但没办法,人类需要他。没有用处的希望带来的精神束缚甚至比绝望更加糟糕。

屋里安静下来,只剩下咀嚼的声音。利威尔说要补充体力,让艾伦把盘子里的东西都吃掉。艾伦说好。巨人强大的复原力需要靠消耗大量体力和精神里来完成。他刚刚睡醒,吃的不快,一点一点把食物往下咽。

一会儿,他抬起头问:“这次我睡了多久?”

“三天。”利威尔说。

“他们几个都睡了?”

“嗯。不知道你今天能醒。”利威尔说,又递给他一个苹果,“三笠那女人本来要陪你的,我没同意。这个也吃掉。”

“……吃不下了。”

“对身体好。”利威尔塞进他手里。


雨后的夏日一扫闷热,终于清爽了起来。艾伦头发长了些,搭在眼睛上面,看起来毛绒绒的。利威尔转向韩吉,“很晚了,你不去睡?”

“啊?刚刚不是你喊我陪——”

“明天埃尔文回来,一晚上不睡你觉的脑子够应付他的?”

“对对,我怎么忘了!”韩吉崩溃道,哀嚎着走了。



X+1

艾伦


胃还没有醒过来,艾伦吃的很慢,等到他把东西吃完,利威尔起来把盘子刷了。艾伦要抢回来说自己刷,却被利威尔挡在一边,说他现在最重要的是照顾好自己,想想明天埃尔文回来该怎么解释。埃尔文对他的期望很大,对于夺回玛丽亚之墙,他表现出来的欲望完全不像是他原本的性格。利威尔不知道为什么,埃尔文没说,他也没有问过理由。


艾伦坐在凳子上,看着利威尔洗碗的背影发呆。最近几天他觉得利威尔变得有些不一样了。该说是温柔了吗?原来这些工作他都会丢给他们做的,做不好还要被罚。

“想什么呢。”利威尔用抹布擦干净台面上的水,见艾伦发呆,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

“疼!兵长!”艾伦一把捂住额头,疼的眼泪都出来了,算是彻底回神。利威尔坐到他跟前,握住他的手腕让他把手拿下来。被弹的那里迅速红了起来,顶在脑门上像个圆圆的红印戳。

“行了,我没使劲。”利威尔在上面按了两下,“不困了吧。”

“嗯,睡很久了。

“那出去走走。”

“现在?”艾伦讶异,“凌晨了。”

“没关系,带你去个地方。”


艾伦没有想到利威尔所谓的出去走走要用到立体机动装置。但没给他,说是让他保存体力。不顾他的抗议,利威尔把皮扣扣紧。固定器射出,叮一声嵌进林立的树里,然后他右脚使力,胳膊随即抄过艾伦的腰,把他夹在腋下,被连接线一带,跃进广袤的森林中。

昨天刚下过一场大雨,傍晚才停,眼下月色皓洁,云被风吹散,透过森林枝桠的缝隙,能看到延伸至深蓝的天幕,镶了几颗需要仔细分辨才能看出的星星。

利威尔用立体机动装置太熟练了,在树林间穿梭,风从他们耳边呼啸着流过,裹挟着雨后山林苍翠的幽香。一种沁人心脾的舒爽。艾伦被利威尔麻布袋一样夹着,不太舒服,但也不敢乱动。月光斑驳洒在他们身上,风吹的他有些凉。利威尔应该是察觉到了他的寒意,抄在他腰间的手又收紧了些。

这一路距离不近,后来艾伦都有些犯迷糊了,靠着利威尔。不知道为什么居然恍惚间想起利威尔曾和他说过的留在调查兵团的真正的理由——所有人都以为他留在调查兵团只是因为认可埃尔文,但其实除此之外还有更重要的,而这个理由听起来很有些幼稚——他忘不掉自己第一次使用立体机动装置登上墙壁的感受。

利威尔和他说,他生在烂进泥里的地下街,那是他头一回站在那么高的地方,站在人类仅凭双腿不可能达到的高度,以俯瞰的视角看向玛丽亚之墙外那片大地,他看见了一片沙漠,沙漠那边一片绿色,和墙内的森林一样,规模却远比墙内辽阔,一眼望不到头。风声凛冽,太阳在向下坠,铺出了一片炽热的橙红。第一次。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动的这么剧烈,仿佛在热油里滚过一遭,血液都沸腾起来。这就是自由吗?他问自己。

他确确实实感受到了那种冲动,像是一个神秘、巨大、充满引力的洞穴一样,把他拽向远方。哪怕代价是血淋淋的。

那天艾伦刚刚搬过去和他住,第一天晚上,俩人一人躺在一张床上,灭了灯,黑乎乎的。艾伦动都不敢动,紧张的要死,连气都不敢喘,被子蒙住头,差点把自己憋死。后来利威尔把他从被子里刨出来,骂他傻,坐在他的床旁边,问他你是不是特别怕我?他记不清后来自己是怎么答的了,能记得的只有听见他的答案利威尔似乎笑了,眸子在黑暗里很亮,让他一瞬间感觉心跳慢了一拍。其实他也是个很温柔的人啊……艾伦忍不住想。两人那天聊了很久,具体说了些什么已经记不太清了,但直到很久以后艾伦依旧记得,利威尔说起他往下俯瞰大地的时候眸中的那团火,那不是他见过的「兵长」的样子,那道光芒让他着迷。


艾伦抱紧利威尔。一切从他眼前一晃而过,最后,他们停在一棵巨树的最高处。

“这是……”眼前极目所眺是一片巨大的湖泊,隐秘在森林深处,被层林环绕,月光饱满,悬在半空,穿过这片静谧洒落在湖面上。

利威尔把艾伦放下,“不错吧,这里。”

这里仿佛另一个时空。明明那么开阔,却像是母胎一样,包裹住所有感官,让激烈的心跳慢慢平稳下来。没有过往,没有未来,只有此刻远山连绵,和广袤天穹下的碧波如洗,托住他小心翼翼地呼吸声。

“……好漂亮。”艾伦低叹。

“坐。”利威尔拍拍旁边的位置,示意艾伦。

艾伦坐到利威尔身边。

“是怎么发现这个地方的?”他问。

“之前还是训练兵的时候,一次用立体机动装置跑远了,无意中发现的。挺喜欢的,后来没事就来这坐坐。”

“类似于秘密基地?”

“嗯,秘密基地。”

夏天的风舒服极了,艾伦被吹的半眯起眼睛。一时间两人安静下来,只并排着坐在一起,享受难得的闲暇。

“冷不冷?”利威尔问。艾伦摇头,把披风裹紧了些。


寂静混着悠远的夜晚,月亮高高悬在空中,从东向西,在湖面上扯开越来越大的角度。森林里水汽重,蒙着雾霭,透露出大自然的冰冷。他们坐到月色坠去,没有人出声,只有呼吸混合着水汽,交融,重叠。艾伦觉得自己是被放空的,他似乎听到悠远的钟声,很有规律。可是他知道这里根本不会有任何会发出类似声音的东西。那滴答声就在他的脑海中,像是倒计时一样,一下一下,在靠近某个时刻。


终于,他听见利威尔开了口。“很累吧?最近。”男人这样问他。

艾伦摇摇头,说,“还好。”

“好好照顾自己,埃尔文回来估计下次会让我一起去王都,前几天看他发回来的信,那边也很紧张。你多吃点东西,韩吉那家伙说巨人化很费体力。”

“好,兵长都说过很多次了。”

“让你烦了?”

“没有。很开心。”

“真的?”

“嗯。”

“那你呢?”

“什么?”

“有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利威尔转过身看向他,语气依旧平缓,像是在说家常一样。“硬质化做不出来这件事情我问过韩吉,他说你身体没有问题,那就是心理上了。所以,你有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

“……”


月亮终是落下去了。忽然间,艾伦觉得有些想笑。有没有什么想说的?有啊。想说的太多了。他心里沉甸甸的压了好几天,甚至好几年,像是块巨大的石头,有砸中他家房子那块那么大那么沉,那么突兀的,正好的,选中了他,打碎了他。

可这么想着,他又觉得自己确确实实是没有情绪的,那种感觉就好像只剩下一个躯壳一样,在努力着,前进着,空洞虚脱的就像星辰之间的浩渺太空。

艾伦忍不住真的笑了,利威尔在黑暗里静静地看他,艾伦知道,从他搬到利威尔的房间里开始,他们的关系变从某种程度上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个视线这么灼热,他不知道什么原因让利威尔有了这么大的变化,也许是他的那点粗鄙肮脏的小心思被看穿了?他不敢想。他只是觉得这样的利威尔让他更加不敢直视。他比原来更怕让利威尔失望。

真的好痛苦。


“想说的啊…………”艾伦仰起头。森林深处,连鸟的声音都听不到,只有风拂过湖面带起的波纹,证明时间还在向前走着。“我在想,我也许根本不是人类的希望。”

艾伦闭上眼睛。他能想象到男人皱起的眉头,可是他不想去理会了。他太累了。

得到巨人之力,他真的曾一度认为这是命定的,他曾认为自己可以凭这股力量去保护些什么,改变些什么,甚至拯救些什么。可后来在祭坛,他看到了那份记忆,真相揭开,告诉他这份力量由来的始末,不合时宜,代价太重。那点小小的侥幸心理分崩离析,他才终于正视自己,为此失去了什么。太沉重了,真的是。

“你知道上次在祭坛我吞下一个瓶子才做到的硬质化。我试过回忆那种感觉。真的。可是没用。越想做就越用不出来。什么人类的希望,我真的是,太糟糕了……”艾伦轻声说着。抱歉啊,他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强大。韩吉分队长说他肩负着全人类的希望,埃尔文团长说在他身上压下了一场豪赌。所以他一只在说服自己认为一切为了他的牺牲都是为了人类的未来。然后把每一次失败,每一个人的性命,都归为合理的。卑鄙极了。他憎恶这样的自己。

长久的沉默。久到后背已经慢慢溢出一层汗,屁股仿佛坐在刀尖上似的,难熬起来。就在这漫长的,死去般的沉默里,艾伦听见一声轻笑——

“「希望」?”利威尔突然伸手扳过艾伦的下巴,让对方看向自己,“你居然被大家这么叫两句就飘飘然,觉得人类非你不可,你要肩负全人类的生死存亡?小鬼,你果然还是和原来一样不自量力啊!”

利威尔的手劲很重,掐的艾伦下巴生疼。他怔住了,那个声音仿佛自遥远的地方传来,突兀的砸在鼓膜上,像是毫无防备间给了他一鞭子。

“你只是碰巧是一个会给自己儿子注射脊髓液的疯子的儿子,因此拿到了巨人的力量。你凭什么这么看重自己?艾伦·耶格尔,你是奴隶吗?别人说你是什么你就觉得自己是什么,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擅自背负起他们的一厢情愿。我问你是选择相信你自己还是战友,自己去做选择,当然也要自己承担后果。别像个小孩子一样这么混蛋,把糟糕的结果推到别人身上啊!”

“……”


艾伦怔怔无法出声,似乎利威尔掐住的不是他的下巴,而是喉咙,让他无法动弹。他在说什么?他说了什么?艾伦有些茫然。是了,利威尔这些天太温柔了,给他了一种错觉,可以肆无忌惮、敞开心扉的吐露些什么。自己有些太得意忘形了。

昼与夜的更替终于到了。一天中最冷的时刻。男人的脸隐在黑夜里,他的耳边嗡嗡作响。艾伦像是被子弹击中一瞬间清醒,这种痛楚血淋淋的,比刚刚从巨人体内脱离出来更加精疲力尽。

他做错了。

彻底的宁静从来不会持续很久。无论怎么掩饰,惩罚、诘问,该来的依旧会来。他想说对不起,我收回,我会继续努力,可是下巴被利威尔箍住,他开不了口。他能做的,只有看向对方,在晨曦初升的背景中,大脑一片空白,无法出声。


“所以,别去怪自己。”利威尔的语气突然轻了下来。他抬手捧住艾伦的脸,凝望住他,“这些都只是选择的结果罢了。到现在为止,我仍不敢说我做的某一件事情是对是错。你也一样。”


……嗯?艾伦缓缓回神。

天际间穿透出一抹红,自远处的东方遥遥升起。这束光很稀薄,可在这束光的照耀下,他看清了利威尔的眼睛——

艾伦,你听好了,你不是奴隶,你也不是神,你只是一个普通人。你不需要服从任何人,你有选择的自由。这一切有没有意义,没有任何人能评判,也没有人能够提前知晓。所以,究竟是放弃,还是前进,做出决定吧艾伦。由你自己。

——那双眼中,是悲悯。


大起,大落。长久的压抑被击中,砰一声粉碎,然后消亡。心脏像是被谁一下捏紧了,艾伦弯下腰,捂住心口,突然就喘不过气来。这个男人不客气地狠狠在他的灵魂上踩了一遭。刺探他,揭穿他。鞋子带钉,踩在身上,留疤留脓,彻骨的疼。可居然的,这样的责问让他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轻松,他从脓血里探出身子,像是压在胸口的石块被搬开,清冽的空气突然涌进肺里,那种大口呼吸的畅快,把他从岌岌可危摇摇欲坠的悬崖边缘拉回到了现实里。


太差劲了……居然用这种方式……

黎明的阳光笼罩了他,控制不住的,泪水爬了满脸。


这是——

解脱。



X+2

他记得的


夺回玛丽呀之墙的作战被选在了新月夜。傍晚,调查兵团先锋队首先翻过城墙,靠立体机动装置移动,将墙外徘徊的几个巨人斩杀干净。随即,马匹和补给通过升降台被运至墙的另一边。加上从宪兵团和驻扎兵团过来的新兵,这次壁外调查的人数达到二百,埃尔文居中,全员列队站在城墙上,等待出击命令下达第一时间跃下墙壁。这是一次强攻战,他们必须分秒必争。

在王政府的授意下,「调查兵团要夺回玛丽亚之墙」的消息借由报纸在城中传开。以布利斯商会为首,城中居民全部从家里出来,为他们这次出行呐喊。即便隔的这么远,下面的欢呼声如冲锋的号角般震耳欲聋。调查兵团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受到欢迎了。是希望,是荣耀,是愤怒。五年,终于,他们可以回去了。

当最后一抹亮隐入地平线,绿色的信号弹窜入空中。马蹄声倏然而起,在土地上踏出轰隆雷鸣,扬尘滚滚中,他们向希干希纳疾驰而去。

前路未知。

真正的战争开始了。


……


他们还是训练兵的时候,韩吉曾经说过,人的意识并不是一条平顺的线,而是由一个个点组成。当亢奋达到极点时,有的点会被扯离,于是就会出现记忆断层的状态,就是所谓的“失忆”。

那好像是刚刚进训练兵团的前几天,韩吉早早和其他人打成一片,利威尔仍是面无表情的一个人独来独往。在餐厅里韩吉被一群人围着,慷慨激昂讲论点论据还举事例佐证的时候,他只觉得这人好吵,下次见着埃尔文得问问脑子有病的也能来当兵吗,千万不要让这个四眼儿加入调查兵团……


最近利威尔总时常回忆起这些过去。都是一些零零散散的片段。有时候是一个场景,几个人聚在一起,谁说的哪句话都无法对号入座。有时候只是只言片语,和说话那人或激动或欣喜或愤怒或悲伤的表情,可是为的什么事情,他却记不清了。

啧,利威尔心想,又被那家伙对了一次。


……


关于这场战争,利威尔能记得的只剩下几个片段了。


利威尔记得他们是在夜里行军的。

玛丽亚区域有墙内最广茂的森林,这片森林保护了他们,新月之夜,日月同升同落,他们徒步行走在黑暗里,每个人都神情紧张,屏住呼吸。咫尺的距离外,巨人在熟睡,眼睛仍是睁着的,仿佛下一秒就会扑过来,把他们吞进肚子里。利威尔班的任务是保护艾伦,他从指挥的退伍退下来,一如往常,和艾伦走在一起。树叶被风吹动的沙沙声,军靴踩在树枝上的断折声,旁边速度有些快的呼吸声通过空气传来,所有这些,都清晰入耳。


“紧张?”利威尔问。

“还好。”艾伦说,把斗篷裹紧了些。

“韩吉说你现在全身硬质化已经可以连续做出三次,这里只需要你做两次。所以打起精神,不用担心,任务完成就可以回去了。”利威尔说。

“是!”艾伦条件反射的大吼,又在旁边人火速瞪过来的视线里缩头,想起来他们禁止大声说话的命令,压低声音弱弱把口号补完,“是,兵长。”


一整夜行军,语言上的交流仅限于此。直到快日出的时候,他们才走出森林,换上马匹快速移动到城镇边缘。埃尔文一声令下,立体机动装置接替,他们一起登上了玛丽亚之墙,看到破晓冲破云层,降临大地。


……


利威尔记得堵外门的时候顺利到了极点。

根据埃尔文的推测,对方大概率会在这次作战中夺取艾伦,带他回那个所谓的「故乡」。从进入城镇起队伍就四散开去,各个方位的做侦查。他们在墙壁上发现了篝火留下的痕迹,有三个杯子,里面残留的液体已经完全冷却,起码是五分钟之前留下的。

巨人在暗处看着他们。

已知的敌人有莱纳的铠甲和贝尔托特的超大型,也许还有野兽?他们确定不了。这些杂种可以以人类的姿态藏匿,也可以随时可以巨人化。更不用提也许在周围伺伏,准备随时扑上来的其他巨人。敌暗我明,每一步的前路都是未知的,通向胜利或是死亡。


没有发现。

没有发现。

没有发现。


从城镇尽头到墙下,信号弹接连传来。士兵们什么发现都没有,甚至到艾伦顺利用硬质化堵上了外门,整个希干希纳地区依旧宛如一座死城般,静悄悄的,没有烟火,没有突袭,没有死伤,只有士兵们利用立体机动装置不断定位、移动,没有丝毫巨人活动的痕迹。


为什么?

他们在哪里?

我们要不要停下?


强袭战,时间不允许去思考,他们只能前进。利威尔班的任务是保护艾伦,104期的几个小鬼跟着艾伦,只有阿明留在埃尔文那边,帮助埃尔文查出敌人潜伏在什么地方。他们这几个人沿着墙壁疾驰,奔向内门。就差一点点了,希望,胜利,真相,都在这个灰色墙壁的尽头。只要顺利的进行下去,自由终于不再遥不可及。


可就在这时,红色跃上天空。

那是作战停止的信号。


……


利威尔记得那是他经历过最漫长的等待。

墙壁这侧一百人的团,全部停止动作,聚集到墙边。自上而下,用刀锋敲击墙壁,检查墙壁内侧是否有可以藏人的空间。

如果阿明的猜想是正确的,莱纳、贝尔托特、还有那个人,应该就藏在墙壁里面的某处。他让艾伦保持在离他五步以内的范围,站在墙壁的边缘俯视下面。

随着太阳角度变化,阴影里废墟的范围一点点增大。无数敲击声汇聚在一起,砸在他的鼓膜上,震的脑海中绷紧的那根弦在嗡嗡作响。

快了,他能感觉到。


终于——

鲜血四溅,连接线被毫不留情的斩断。

而同一秒,伴随它的是绿色信号,和一声充满了恐惧和歇斯底里的高吼。

“在这里!”


左脚移动的瞬间,他的脑海是平静的,没有思考,没有波澜。就像以往的很多次以及每一次一样,骨骼、肌肉自发的行动起来,本能牵引着他,在看到莱纳从墙里探头的那一瞬间,全身的血液蓦然沸腾,定位锚扎入城墙,身体紧接俯冲向下,如破空流星般越坠越快,右手的刀刃随即笔直扎入了莱纳的侧颈里!

那是一种不同于砍杀巨人的触感,坚硬的骨骼,流动的血液,甚至脉搏的跳动顺着刀锋传来。一种腾起的恨意自心底生出。接着,左手腕翻转、使力,另一只刀刃出鞘,瞄准胸口,向那颗曾经誓言要为人类献出的心脏狠狠扎了下去!


——给我去死!

那是带着愤怒的呐喊。


残破的躯体狠狠地自空中坠下,轰然落地。


……


利威尔记得那是一场苦战。

石块被当成巨炮袭来。埃尔文在这场战斗里给他下达的唯一一个命令杀掉野兽巨人。离开艾伦前,他揽过对方,有些粗鲁的让他和自己额头相抵,“给我活下去,不然你就死定了”,他说。没有等回答,立体机动装置启动,他跃上房脊,大声命令所有人跟上他,在到达野兽巨人那里之前不准有伤亡。

可是他的士兵们仍不断死去。

石子比子弹威力更深,人、马、废墟被砸的稀烂,血的味道以极快的速度散开,钻入鼻间,腥味让人作呕。利威尔躲在掩体后面,在石块投掷而来的间歇里向野兽巨人飞速移动,趁机砍杀巨人,救下其他士兵。他必须冷静。调查兵团已经不如原来强大了,三四米的巨人都可能让这些士兵陷入苦战。这些抱着拯救人类、成为英雄这样的幻想从其他兵团转过来的新兵们在承担自己选择的后果,惊慌的喊叫从四处此起。

“躲开!”巨人的血溅到身上会很快蒸发。他的斗篷没有一刻是干净的。利威尔挥舞着刀刃,又一次砍掉两个巨人的后颈,向野兽巨人的方向前进了一步。

他受够了。弱者在这里很快就会死去,同情毫无意义可言,没有用处的家伙给我滚去一边,调查兵团就是一路踩在尸体上走来的。无情、冷漠、把自己放进地狱里。


他要尽快完成任务。

他还有要保护的人。


当又一次袭击炸翻了最后一个老兵队伍,恐慌终于彻底蔓延。无数房屋被夷为平地,又被无数鲜血掩埋,巨人蒸发的气体有一股腐烂的臭味,到处是烟。死去的,受伤的,愤怒的,绝望的。

他是在这时听到一声带着哭腔的绝望的哀嚎,他告诉自己不要理会,可几乎是下意识的,脚尖违背了他的意念,掉转向另一个方向。他扯住跪在地上抱头的新兵后领,把他拎起来,丢到内侧的墙壁下,“你想死吗!给我站起来!”


他又退回了城墙边上,余光瞥到埃尔文,他冲到埃尔文跟前。“埃尔文,艾伦有事吗?”他冲过去问,他听到刚刚墙的那边发生了爆炸。该死的,那些人都怎么样?

“我不知道。”埃尔文说。

而像是为了回答他,轰然一声巨响。一个庞然大物撞落在墙壁上面。那是——

“艾伦……”


利威尔按住额角,他突然头疼的厉害。像是有一种他莫名的情绪在叫嚣着,挣扎着要冲破他的胸口。石块没有再投来,可他们都知道,这个停顿什么都不是。它的作用只有加剧他们死前的恐慌,像是举起屠刀看着待宰的猪一样,看着它哀嚎,瑟瑟发抖,却迟迟不下手。因为好玩而已。


“还好么?”

利威尔摆手,示意对方不用来扶他,说:“埃尔文,要是没有反击的方法,就做败退的准备吧。把艾伦叫起来,让他带着你们逃走。”

“那你呢?”

“我来吸引野兽巨人的注意力。”

“不可能,你接近不了他。”埃尔文说。

“也许吧……不过,只要他还活着,就有反击的希望。”

嘴唇已经干到开裂掉,这么绝望的场面下,唇角却不自主浅浅扬起,他把视线从艾伦的巨人上移回来,把手柄接到新的刀刃上,把仅剩的那把刀刃抽出来,他的语调依旧平缓,“埃尔文,其实你知道的,我从没有想过为人类献出心脏,我做的每一个选择都是为了我自己的信仰。这次也是,我希望至少可以保住些什么。不过,”利威尔眼中浮上一抹自嘲,“看看我们周围,说实话,我们输的很惨,我甚至觉得谁都没有办法活着回去了。”


他们都会死在这里,心里那个声音这样告诉他。可即便这样,他仍想骗骗自己。


他看向埃尔文,他看见埃尔文也看向他,然后,炮火声里,他听到那个人说出了那句决定他们所有人命运的话——

“是啊,”埃尔文说,“……如果我们没有反击手段了的话。”


……


利威尔还记得那个疯狂的、冰冷的、骗子一样的反击手段,和那个誓言里的每一个字。

埃尔文坐在不知道是谁家留下的木箱上,手搭在膝盖上,低垂着头:“我们只能豁出性命去抓住胜机,为此,需要我像大骗子一样花言巧语一番,带着那些年轻人一起去死。”

他说,“利威尔你知道么,我想就这样放弃一切,去那个地下室。我之所以能走到这一步,就是坚信那一天一定会到来,坚信着总有一天能验证我和我父亲墙外还有人类这个猜想。”

“……但是利威尔,你看的见我们死去的同伴是不是?同伴们在看着我们。他们想知道自己献出的心脏怎么样了。”

“因为战斗,还没有结束。”

石子砸入地面的声音震耳欲聋,鲜血的味道飘来,又有人死去了。利威尔沉默着蹲下身,蹲在埃尔文面前。他看着他。这个并肩五载的战友,这个把他从地下街的泥沼里拉出来的人,此刻坐在这里,像个要糖吃的熊孩子一样向他讲述自己的梦想,自己的不甘,自己的不想放手。又挣扎着,被理智和情感绊住,试图去贯彻那句连他自己都不信的谎话——“为人类献出心脏吧。”


颓然。像是已死的颓然。他从未想过这种神情会出现在这个男人脸上。

两条道路在他面前。一条向生。一条向死。

两条通向的都是地狱。


对上埃尔文视线的刹那,他的心脏一颤。他从未有过如此清晰的认识——

埃尔文早已自己做出了选择。


……


那是他关于这场战争的最后一段记忆。

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他记不清了。他像是被一根线牵引的提线木偶,机械的重复着砍杀的动作,刀刃精确的落到脖颈,然后移动,再重复一遍那套动作。巨人一个一个倒下,他的士兵们一批一批倒下。但他看不到,他的眼前是一片白色,浓雾一样遮住了除那个庞然大物外的所有。

等到回过神来,利威尔只记得自己站在野兽巨人的尸体上。他把刀从野兽巨人被削掉一半的脑袋上拔出来。揪住他的头发把他提起来,身子有些踉跄。这场战争持续了一整天,天边已至流霞万方,把整个天空染成了血色的通红。

野兽巨人死透了。他拎着野兽巨人的尸体,走向身后那片废墟——那里一片狼籍,像是片静悄悄的乱葬岗,只有尸横遍野和无尽的死寂。


“这个畜生……”

在意识到自己逃无可逃的时候,野兽巨人选择把身体迎向刀刃。

“这么不想被吃掉么。”


利威尔提着它,一步一步走向内门的方向。

目之所及,已经一个站着的人都没有了。


……


剩下的记忆更加零散。他记得自己拖着野兽巨人的尸体回到门的内侧,被烧焦的阿明被放在房脊上,艾伦跪在他旁边,浑身散发着绝望的冰冷,他走过去,把他的头按进怀里,他感受到自己逐渐恢复热度的心跳声,他垂下头,看见靠在他胸膛的那张脸上满是伤,但那双眼睛在看到他的那一刻,燃起了希望;他记得艾伦管他要那只注射剂,他轻声说好,把那只注射剂递给他……


房脊上砖块响动的声音很轻,不仔细几乎听不到,是又有人爬上来的响动。

“太好了……你们还活着……”那是一个带着哭腔和绝望的声音。是一个新兵,手肘撑着房檐,正艰难的爬上屋顶。

利威尔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猛地转过身——

“埃尔文呢?!”这句话冲口而出。

就像是一场梦骤然惊醒,回答他的是新兵颤抖的声音,“除了我,都死了。”



X+3

地下室


“兵长,兵长?”

仿佛沉在水中,谁在遥远的水面上叫他,肺涨了起来,呼吸不了。利威尔头疼的厉害,他使劲按了两下太阳穴,抬起头,撞入对方担忧的视线里。

“您怎么了?”艾伦眉间皱了个褶。

“没事。”利威尔摆摆手,他就着手上的动作在太阳穴上又捏了两下,这才觉得好些,“还有多久?”

“再过一条街就是。”艾伦说,眼里全是担心,“您确定没事吗?”艾伦用额头碰了碰他的,“不热啊……您是不是太累了,回城后好好休息吧。”

韩吉和三笠走在他们前面,他们落后几步的距离。利威尔捏捏艾伦的指尖,“没事,走吧。”


让和柯尼留下来照顾伤重的莎夏和阿明,他们余下四人去找地下室,沿希干希纳主街往前已经走了不短时间,艾伦家建在山坡上,离城墙有一段距离。坍塌的房屋,破败的废墟,一瞬之间死去的城镇,生活的气息换成了皑皑白骨,五年前巨人袭来的场景以这样的方式呈现在他们眼前,鲜血淋淋。他们沉默着走了一路,上山,再往前,最后停在了一栋被巨石砸中的房屋跟前。

“就是这里了。”艾伦轻声说。


古利夏·耶格尔的地下室做过特殊处理,五年过去没有时间的痕迹留下,像是主人只是离开一下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干净的连一点灰尘都没有。

唯一证明这是五年前的地下室的地方,是那几盏灯,现在墙内都换成了用雷斯家祭坛里发现的那种矿石照明,这里还是用油灯。他们从书桌上找到了火石,把全部的油灯点燃。灯上没有罩子,点着后手部动作带起的气流让火苗颤了颤,突兀的黑了一下,不过灯芯未断,过一会儿又能挣扎着重新燃起,颤颤巍巍的,像老人家似的。

分头找吧,利威尔拿过一盏,说。


世界的真相被那块巨石尘封在这里。他一点一点敲击着木头书架,防止里面有任何夹层。他有些诧异于自己的平静,这种感觉很奇怪,想象中那种要揭开世界真相的激动他不曾感觉到,就好像是所有一切都只是被时间推着往前,心里已经有个预感在告诉他结尾要发生什么,无论好还是不好。

怎么会呢?利威尔揉了揉额头,抛开脑子里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回去大概要看看医生了,最近头总是疼的厉害,才会胡思乱想这么多吧。


“……艾伦。”是三笠的声音。

不出意料,找到的那个孔和艾伦的钥匙十分契合。是一个抽屉,抽屉里有一个隔层,隔层下面有三个本子,不同颜色的封皮,用一种长相奇怪的木头隔开,韩吉拿出来闻了闻,说有种奇怪的味道,猜测应该是做防潮处理的。三个本子厚一点的是中间那个绿色的,艾伦把那个本子拿出来放在桌上。

屋子里有片刻的沉默,像是时间停摆,连空气都凝固住了。那是一种情怯的敬畏之心。

韩吉紧张的深深呼了口气,艾伦放在本子封皮上的手微微颤抖,然后,三笠的手轻轻覆盖在了他的上面。

利威尔听见艾伦仿佛自言自语般:“……这里就是真相。”


本子的封皮被翻开,扉页里是一张像油画一样的东西,但比油画更加清晰,应该是一家三口。父亲站着,母亲抱着孩子站在一边。


艾伦拿起它,“这是……肖像画?”


不。这是照片。

毫无征兆的,这句话突然蹿入利威尔脑海,让他愣了愣。与此同时——


三笠指着纸片背面:“背面有叔叔写的字。这是……照片?”

艾伦把纸片翻过来,轻声读出上面那两行字:“这不是肖像画,这是将目标物反射出的光,刻印在特殊纸张上制成的,叫做照片……”

他停在这里。字有两行,写在了照片的上半部分。韩吉把照片拿过来,翻过来又翻过去的看了看,“没了?”

“没了……”


还有的。

利威尔心里一颤,他突然觉得什么很不对劲,像是脑海里的某一处在扭曲,里面储藏的东西挣扎着要破土而出——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伸出手想要去阻止艾伦。可来不及了。艾伦皱着眉把本子翻到了后一页,然后倏地,绝望充满了他的眼睛——






那上面什么都没有。





“艾伦!”


所有的一切骤然黑暗、颠倒。利威尔的头突然像要炸开似的疼的厉害。那间地下室如玻璃般轰然炸裂,碎成无数光斑。而后,那些光斑一点点汇聚,变亮,向外延长。

一条道路逐渐显现,蜿蜒至远方。


混乱里,利威尔听见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原来这才是你想要的世界。兵长。”



X1

第二世界


利威尔的眼前是一片望不到头的沙漠,明明没有太阳,却像是被烤着似的,毒辣的出奇。头顶上那片不是天空,而是一片黑幕,和沙漠平行,不知能延伸到哪里。

“你回来了。兵长。”几步外,黑发青年声音轻缓,对着他微微扬起唇角,一如曾经在兵团时等他那样。不过他的头发变了,长到了及肩的长短,身材也变得更加修长,比原来更瘦了。他的身后是一个巨大的光柱,光线却不刺眼,很柔和。散发出一种莫名的神圣感。

“……艾伦。”利威尔嘴唇动了动。他自己都不确定究竟发出来没有。可青年唇角的弧度的却扬起的更大了一分,露出了一个干净的笑容,显得很开心。

“是我,”他走到利威尔跟前,微微低下身子,额头抵上利威尔的。耳边的呢喃声音很轻。

兵长,你终于来了。

我很想你。


随着额头相抵的一瞬,光柱骤然化作无数碎片。而后,那些碎片又变化成不同的场景不同的人,有利威尔认识的,也有他未曾经历过的。它们串在一起,串成连贯的画面,从他眼前以飞快的速度一晃而过,呼啸着灌进他的脑海里。

那些记忆和情感有他的,也别人的。那是很奇妙的一种感觉,那些他未曾经历过的别人的记忆和感情以这条被无数光芒汇聚而成的道路为链接,进入他的身体,告诉他曾经发生了什么,控制着他再去做些什么。

像是活在一场永远醒不来的梦里。


那是一种跌宕起伏仿佛被巨人扯住立体机动装置的线然后抛上天空时濒死的感觉。又像是长久的溺在水里几近溺毙,肺部被血泡充满。 


直至最后画面定格,艾伦终于放开他。

利威尔睁开眼——


他看到了世界。



X-1

阿克曼


阿明死了。

帕拉迪岛的冬天很冷。除了今年。曾经保护了他们两千年,让他们活下去的墙壁此刻不堪一击。轰炸机轻松的越了过来,在天空盘旋,炮弹自空中倾泻而下,飘过城墙,掠过屋顶。在地上砸出刺目的、耀眼的火光,重建的城镇又一次被火焰包裹,成了一片焦土。

艾伦·耶格尔家的地下室和四年前他们回来时一样,只是灯碎了,黑乎乎的,像是在巨人的肚子里。空气中的血腥味很重,三笠用石头把洞口堵住,身体像是失控的人偶,终于支撑不住,跌坐在台阶上。

阿明死了。他躺在地上,半个身子被咬烂,心脏的那边,来不及把意识转移,几乎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就彻底的离开了他们。不是为了救谁,也不是为了胜利,只是因为持续了五天的战争让他太累了,体力无法支撑,在脱出巨人身体的一瞬间被铠甲咬住。死的毫无意义。

艾伦跪在地上,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上一次还是莎夏离开的时候。

三笠捂住脸,手掌整个覆盖住眼睛,压的很紧。她、利威尔、艾伦,现在还能取得联系上的只剩他们三个,韩吉分队长怎么样?柯尼和让呢?她强迫自己不去想,“怎么办,艾伦。”她问,她把头发抹到脑后,控制不住的十指长开,狠狠按在头皮上。手背上青筋凸起,上面的伤口因为这个动作裂的更深。她没去管,她不在乎。


“你们两个,谁能陪我去死?”

冷不丁的,艾伦这样说。

三笠愣住了。

“你在瞎说什么鬼话!”利威尔眉头皱了起来。

“瞎说?”艾伦扬起头,唇角呈现一个诡异的弧度,“兵长,你真的觉得我在瞎说吗?你知道的吧,肯尼应该告诉过你,我看到了,那个记忆,”他点点自己的额头,“阿克曼是世界的钥匙这类话。”


飞机的轰鸣声越来越大。


“什么钥匙?”三笠的视线从艾伦移到利威尔身上,“你们在说什么?!”

可没有人回答她。利威尔沉默着,艾伦也是。


太安静了。这里。


……


利威尔没有出声。他后退两步靠到墙上。

雨后会有水从砖的缝隙溢出来,顺着墙壁流下去,在地牢的角落里形成水洼洼的一滩,新的水滴坠下,会发出「滴答」的一声响,像是万籁寂空的夜里,突然响起的雷鸣。

像是那天一样。


他找到肯尼的时候,已经接近傍晚。那个人背靠着一棵巨树,坐在草地上,双手双脚死狗一样摊开,头皮被燎掉了一块。大面积烫伤,加上染红一片草地的出血量,他已经不可能再活下去了。

利威尔站在他跟前,举着枪,枪口微微偏斜,并没有直接冲向肯尼的脑袋。你已经没救了,他说道。命运已经给这个男人判了死刑,补不补这一枪已经不重要了。

那一天,天边流霞万方,肯尼在听到他这句话后却居然笑了。“……是么,那可不一定。”他轻声的这么说着。手已经不听使唤,要很用力才能抬起来。他手指颤抖着翻开了手边的那个盒子,把里面的东西摊开到利威尔眼前。“……我从罗德的包里偷走了一只,似乎打入这个就能变成巨人……虽然会变成白痴巨人,不过应该至少,能活下来。”他捂住伤口,一个动作的工夫,让伤口又裂开了些,血肉眼可见的溢出来,把衣服又染湿了一块。

利威尔静静看着他,没有动。这个把他从养大又把他丢在地下街的男人。这么多年过去,他还记得这个人不客气的揍他,记得他把刀塞进自己手里,要他去杀人,记得他把面包丢在自己跟前,记得他转身离去连再见都没有的背影。该说是救命恩人还是仇人?他说不上来。这么多年再见到,他已经可以做到无悲无喜。


“你之前应该有更多的体力和时间去注射,为什么没那么做?”利威尔缓声道。

“是为什么呢……”肯尼垂下眼,扯了扯嘴角,“要是没好好注射进去,好像会变成跟那家伙一样的残废呢……”不完全的巨人,一滩烂泥一样趴在地上,狗一样往前爬行。

骗子。“你才不是会坐着等死的人,就不能说点更好的借口么。”利威尔拆穿他。

“呵……是么……”肯尼喃喃。落日余晖下,身侧的大地被巨人破坏在熊熊燃烧着,失血过多让他的目光有些呆滞了,他像是陷入了过往,那番话不知道是说给利威尔,还是说给自己。“……我想要力量,但是现在的话,我好像能懂那家伙为什么那么做了。”

“那家伙?”是谁?

肯尼笑了起来,他没准备解释,笑够了,才接着道,“我至今见过的家伙全都一个样,有时是酒、女人,或神明……家族、国王、孩子、梦想、力量……大概找不到个东西沉醉就活不下去吧,所有人都是某些事物的奴隶……就连……那家伙也是…………”他咳出一口血,眼神却柔和起来。


……他就快要死了。

到最后,这个杀了无数人,被无数人恨着却无能为力,最丑陋、最邪恶、最疯狂、最自私、又最自由的人,也难逃成为一滩烂泥的命运。和所有人一样,他也是会死的。


一瞬间,也说不上是为他感到庆幸还是悲哀,利威尔把枪放下,在他身前蹲下,平视着那双神采逐渐消失的眼睛,“肯尼,你就快要死了。”

“……”

“把你知道的说出来,初代王为什么不希望人类活下去。”他一字一句的问道。

“……”


肯尼选的这个他葬身的地方是一条河边,没有血的味道的话,会是一个很美的地方。风有些大了,把水面吹出粼粼波纹,倒映着晚霞,是彩色的,像是花一样。

肯尼就快要死了。他的下巴艰难的扬起,那双灰败的眸子里映衬出一片斑斓的光。


利威尔跪在他跟前,安静的等待着。

许久,风把那段轻到支离破碎的过往带进他的耳中。像一首从远方传来的,不成调的歌。

“利威尔……阿克曼的宿命,你也逃不掉啊…………”


……


三笠怔在原地。她没有想到,所谓的宿命会是这个样子。“骗子。”她猛的站起身,血液突然上涌让她差点摔倒。她几乎是从台阶上滑下去的。双手紧紧抓住艾伦的衣领,眼睛像是要凸出来似的狠瞪住他。寒意顺着手掌传到心里,是一种寒入骨髓的感觉。她从来没有这么冷过。


阿克曼是拼图的最后一块。

阿克曼是两千年前最后头吃掉尤弥尔眼睛的人。

阿克曼注定要和始祖巨人重归一体。


“骗子。”三笠收紧攥着艾伦衣领手,强迫自己控制住声音里的颤抖。

利威尔站在一边沉默着,他垂下眼。艾伦跪在地上,双手摊开,虚放在离阿明的尸体一寸的距离上。他讲那个故事的时候是笑着的,包括被三笠揪住衣领的时候也是。轰炸机飞远了,他能听到从墙壁缝隙溢出的水,滴答落在石板上的声音。非常近,像是在耳边,像是倒计时的钟声。

自己的心意,还是被发现了啊……

利威尔有些无奈。他走到艾伦身边蹲下,握住三笠的手腕,轻轻扯开它们。很奇怪的是,那双手看起来握的很紧,青筋暴起,扯开时却那么容易。像是一个快要散掉的虚架子。

“是真的,三笠。”利威尔轻声说。要想打开道路最后的门,完成融合,始祖巨人要吞掉阿克曼,再让阿克曼杀死自己。


阿克曼会被始祖吃掉,再杀死始祖。

这是宿命,也是结局。


肯尼知道,他没有做,他爱上了乌利。利威尔也知道,他也没有做,甚至谁也没有说,自欺欺人地、自以为是地把这个秘密埋在心里。

好悲哀啊。阿克曼。

艾伦笑的眼泪都出来了。他被自己呛住了,拼命的咳嗽起来。他抬起头看看三笠,看看利威尔,双手眼角下搭,嘴向后咧,嘴唇因为太过用力哆嗦着。

“丑死了。”利威尔把少年的长发撩到耳后,露出了他颈间的伤痕。那是一条细红的线,他没有见到是怎么留下的,他听他说起过,想了想,觉得一定很疼。利威尔的右手只有三根手指了,也很丑。脚步声由远及近,在他们头顶上有节奏的跑过。艾尔迪亚的恶魔最终没能发动墙内的力量,被马来的巨人们、轰炸机、迫击炮、成千上万的联合部队逼近了绝路里。

他们就要在这里告别了。


利威尔的额头轻轻的抵在艾伦的上面。

“我陪你去。”他说。



X

道路


利威尔睁开眼。

他在一个海边。灯塔投下的亮光在海面上落下圆圆的一片,舰船残骸隐约可见。有折成两半丢进海里的,有船头撞毁在礁石上的。他能听见炮火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还有人的大喊声,能通过辽阔的大海传来,距离一定不远。可是他看不见战争发生在哪里,海的那头只有一片黑暗,像是放了层黑色的布,随着风飒飒作响。


“早啊,兵长。”艾伦站在靠海里,裤脚挽到小腿的地方,白色的浪花没过他的脚面,又退了下去,留下一条平缓的印子。

“早。”利威尔说。

“为什么这么看我?”艾伦侧着头看他。海风把他的刘海零碎的吹在额头上,眉头是舒展开的样子。

“没事,就觉得很久没见你了。”

艾伦笑了笑。大海的那一头,炮火闷声如鼓,他们被黑色隔在这边,利威尔穿着鞋踩进了海里,这么多年,穿着这双皮质的靴子已经成了习惯,就好像长在身上的一部分,已经忘记了丢掉它是什么感觉了。


逐渐的,炮火声渐熄。利威尔看向遥远的海面,他很平静。该说,他从来没有这么平静过。

“我们死了?”他问艾伦。

“还没。”艾伦说,“但是快了。”他看向利威,“阿克曼来杀掉始祖,再变成始祖,他们——我是说之前的那些人——他们说这是解脱,阿克曼偷偷吃掉了尤弥尔的眼睛,该受到这种永生永世的惩罚的。”

“惩罚?”

“成为这个世界的基石、主体,重建它,永远不会醒来了。”

利威尔点点头,他已经做好了心里准备,肯尼在那天告诉了他一切,持续两千年的过去,该是彻底结束的时候了。可是……

“那你呢?阿克曼杀了始祖,进击的巨人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艾伦摇摇头,“大概会死吧。不过已经无所谓,世界都毁灭了,活不活着也没有什么关系了。”

他说的很轻松,利威尔却皱紧了眉头。“所以,只有我能活下去?”

“也许吧。”艾伦说,“现在看起来确实如此,除非过去改变,再来一次。”

“进击的巨人可以做到的那种?”

“是。”

“怎么改?”

艾伦笑了,“不告诉你。很痛苦的,再经历一次。”



X

电影


没有人想到艾尔迪亚会再次反扑,从地底下。像是在马来那次一样。没有人能再去回忆那两个小时,墙壁轰然坍塌,成千上万的巨人破墙而出,抡圆手臂,把轰炸机捏成齑粉。


直到最后,马来只剩下最后一个巨人。


铠甲巨人靠在玛丽亚之墙下,双手双脚摊开,半颗脑袋歪着垂在一边。眼睛和耳朵的部分已经没了,他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就连战争是不是已经结束了都判断不了。

他的世界太安静了。飞艇声,炮火声,人们的呐喊声,冲锋声,统统从他的世界消失,偃旗息鼓。他关节被炸碎了,只能这么坐着,通过地面的颤动——嘭、嘭、嘭、嘭——感觉到有什么向他靠近。

那是巨人的脚步。

……这里除了他以外的,另一个巨人。


输了。他们。这个念头竟然给了他一种奇妙的平静。

在马来的墙壁里,学校的老师说在死亡来临的时候,人的眼前会闪现人生中每一个重要的片段,像是看电影一样。他说这是神的恩赐,让你可以为荣耀的一生自豪,或者为可悲的一生忏悔。

那时候他们这些战士候补生聚在一起,小孩子都爱抢着发言。波尔克抢着问,电影是什么?贝尔托特在旁边举手,犹犹豫豫地问那我们会不会看到前任战士的记忆啊?还有皮克,她思维总是很跳跃,问老师,真的有神吗?神长的好看吗?


他的力气已经消耗殆尽,连复原身体的力量都没有了。他感觉到后颈的铠甲碎裂,而后痛楚顺着肌肉链接的纹理,传到了莱纳·布朗的身体上面。

在被吞下的那一刻,他想,啊,原来这就是电影……


他从未如此轻松过。



X1

第二世界


利威尔是被鸟叫声吵醒。

今年夏天很热,日头毒辣的厉害,太阳光穿过枝桠笼罩住他,在他脸上留下一片斑驳的影子。他抬手遮住刺眼的阳光,坐起身子。夺目的粼粼湖光映入眼帘。

这是他在当训练兵时候发现的地方。后来没事的时候就喜欢过来呆一呆,坐在巨木的树梢上打个盹。他尤其喜欢晚上来,隐秘在森林深处的巨大湖泊被层林环绕,漂亮极了,能让所有疲惫都放松下来。

他睡的有点久了,脑子浆糊似的,记不太清怎么今天选在了白天。不过无所谓——蜷在他旁边的少年睡的很香,让他的眼底忍不住染上一层笑意——他把被风吹在少年脸上的碎发撩起来,动作稍重了些,惹得少年小动物似的咕哝了两声,慢慢睁开眼。绿色的眸子带着些迷糊。


“吵醒你了?”利威尔又在他头上胡噜了两把,手感不错。

“唔……”少年爬起来。头镇在手臂上让他的胳膊麻掉了。他揉了揉,打了个哈欠,“团长回来了?”

“应该快了。”利威尔说,“还困?”

“不困了。”少年摇头,揉了揉眼睛,兔子似的,呆了吧唧的,睡的懵蹬蹬的样子。


利威尔被他的模样逗笑了,揽过他,与他额头相抵,呼吸羽毛似的轻轻搔弄着对方的唇角,让他连耳尖都红了起来,“那就回去吧,艾伦。”




(完)




很意识流的东西,归根到底就是当时笔力不够,不能把想要表达的写出来。辛苦大家看到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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